天龙不飞海蛟起,遥斥洛州为刺史。万事萧闲署大夫,仍世风流作天子。
无愁天子安乐公,黄屋左纛夸豪雄。当时十国均佞佛,此国佞佛尤能工。
八万四千塔何处,敕司特用乌金铸。石趺铁盖花四围,宫使沙门名列署。
千家设供争饭僧,百姓烧指添然灯。一州政得如斗大,亦造窣堵高层层。
此塔周围佛千位,十方弟子同瞻礼。宝林铜钟广欢缘,云华石室谁作记?
坐花共数莲几枝,剔锈尚余铭百字。下言人鬼共安康,上祝国皇寿千岁。
噫嘻刘氏五十年,一方岭蛋殊可怜。画地为牢聚蛇毒,杀人下酒垂蛟涎。
离宫深处即地狱,铁床汤镬穷烹煎。兔丝吞骨龙作醢,诸刘遗种无一全。
人人被发欲上诉,亡魂怨魄谁解冤?编玉为堂柱念四,媚川采珠人八千。
垒山日输赎罪石,入城亦费导行钱。钱王媚佛善搜括,比此尚觉差安便。
卖儿贴妇竭膏血,一塔岂有功德缘!尔时王此昏荒国,方诩极乐忉利天。
红云张宴饱荔子,素馨如雪堆花田。朝出呼鸾引幢盖,暮归走马委珠钿。
鱼英供壶甘露味,翠屏舞镜春风颠。大体双双学猪媚,微行侧侧携蟾仙。
楼罗检历纵嬉戏,候窗设监酣醉眠。女巫霞裾坐决事,彼昏只倚常侍贤。
自谓此乐千万岁,还丹不服贪流连。谁知执梃降王长,屈指造塔刚七年。
星流雨至时事改,风轮转劫无不坏。铜壶滴漏几须臾,倏忽到今九百载。
金蚕往往卖珠市,玉鱼时时出银海。康陵荒废马坟空,此塔金身岿然在。
赐田补钵亦荒芜,废像模铜失光彩。人间理乱百不闻,菩萨低眉犹故态。
吁嗟乎,佛虽无福亦无殃,而今宗教多荒唐。木铎广招诸弟子,白绢妄说空家乡。
中西同异久积愤,一朝糜烂如蜩螗。谁人秉国竟养盗,坐引强敌侵畿疆?
天魔纷扰修罗战,神兵六甲走且僵。大千破碎六种动,恐与佛国同沦亡。
长安北望泪如泻,空亭徘徊夕阳下,问佛不言佛羊哑。
赵佗窃号何真降,孰能保此一方者?
黄遵宪(1848年4月27日~1905年3月28日)晚清诗人,外交家、政治家、教育家。字公度,别号人境庐主人,汉族客家人,广东省梅州人,光绪二年举人,历充师日参赞、旧金山总领事、驻英参赞、新加坡总领事,戊戌变法期间署湖南按察使,助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。工诗,喜以新事物熔铸入诗,有“诗界革新导师”之称。黄遵宪有《人镜庐诗草》、《日本国志》、《日本杂事诗》。被誉为“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”。
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,见其所蓄,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,而所不能致者惟竹。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,其为园,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,或千钱买一石、百钱买一花,不自惜。然有竹据其间,或芟而去焉,曰:“毋以是占我花石地。”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,辄不惜数千钱;然才遇霜雪,又槁以死。以其难致而又多槁死,则人益贵之。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:“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。”呜呼!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。然穷其所生之地,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,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。而绝徼海外,或素不产竹之地,然使其人一旦见竹,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。是将不胜笑也。语云:“人去乡则益贱,物去乡则益贵。”以此言之,世之好丑,亦何常之有乎!
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,遍植以竹,不植他木。竹间作一小楼,暇则与客吟啸其中。而间谓余曰:“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,独此取诸土之所有,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,亦足适也。因自谓竹溪主人。甥其为我记之。”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,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?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,而不欲以告人欤?昔人论竹,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。故其巧怪不如石,其妖艳绰约不如花。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,不可以谐于俗。是以自古以来,知好竹者绝少。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?不过欲以此斗富,与奇花石等耳。故京师人之贵竹,与江南人之不贵竹,其为不知竹一也。
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,裘马、僮奴、歌舞,凡诸富人所酣嗜,一切斥去。尤挺挺不妄与人交,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,此其于竹,必有自得焉。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,固有不能间也欤?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,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,而后快乎其心。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,而其好固有不存也。嗟乎!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!吾重有所感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