亡命成大功,隐姓椎埋徒。出入虎齿牙,魁然完头颅。
头颅铁所成,拗折惭邾娄。好马称马僧,诡迹惊庸胥。
十年漂中州,提挈金环娘。金环青楼姝,削发偕逃逋。
秦𡙇真趫材,袒裼挥风胡。卖技经蒲州,肥橐拴騊駼。
左乘骖红驹,皂衲鸳鸯襦。日黯中条山,冰走河壖狐。
土窟开地亹,野店投穷途。手解杏叶鞯,莝饲堆黄刍。
束袜缠裲裆,不佩金仆姑。杀人如刈菅,赤手金堪胠。
得金来媚娘,脔豕蒸牛酥。堂皇东厢开,锦榼翻𣰽毹。
狂嬲明灯旁,醉面蜷虬须。击缶歌秦声,月气流乌乌。
有客装多金,隔牖危同居。问客来何方,金亦谁所需?
客言雅玛图,佐檄投军台。金乃大帅贻,贻客还东吴。
大帅威远侯,鄂国为前驱。密幄聚米筹,弹指降枭貙。
枭貙贴毛伏,不敢相龃龉。赫赫狄天使,部落尊神荼。
僧闻客所言,挽客跳欢愉。顷我觑尔金,杀尔诚区区。
我亦客将军,杀尔非丈夫。将军百战身,仗我犹锟铻。
解阵邀凯勋,实我资谋誧。客听毋畏烦,为客陈其由。
我本客同乡,卑贱侪厮舆。横行患乡党,大猾交群狙。
群狙太湖盗,累绁遭官俘。单辞凭左验,名与仇家诬。
更名逸万里,出边山岨峿。岨峿复崎岖,狼径蛇衙衙。
雪界无好天,短日荒西晡。毳幕环风刀,趾蹴星根榆。
健儿赤鹰目,刺猬连腮胡。角力拜弟兄,窃马剸休屠。
窃马久知马,少骏多罢驽。罢驽不足骑,隽乘蕃牧无。
戈壁横玉门,苜蓿烟摧枯。维时青海酋,率鬼骄哮虖。
人皮剪藤甲,兽革鞔骨腢。卞防鲜绿旗,流血腥乌苏。
待围铁儿山,虏与兀赤诛。岳公中原来,兵统天皇符。
前队冲羽林,后队骠骑趋。左队龙武矛,右队苍头殳。
渠率环中营,谍使招余吾。公马锦斑骍,回靶兰筋舒。
公实爱此马,此马能扼軥。竹批渥洼耳,铜剃纤离𨁏。
众辔蜷局行,一一皆不如。见马垂我涎,顾我心踌躇。
黑衣严夜装,走向公营踰。公营密鼙钲,公营森犀渠。
候骑多孟贲,校尉多专诸。我手升厓猱,我足缘藤鼯。
横可百丈溪,纵可千仞郛。披坚洞钺门,拉朽开镂戵。
公方豢此马,张火传圉奴。公裘披鹔鹴,元靴青霞襦。
公身七尺长,矘眄庞眉臞。顾影旋遭禽,禽我投罗罦。
罗罦深且阴,熊铩鸺鹠笯。自分无完肤,臡作刀砧臑。
诘我来何为,稽拜陈嗫嚅。我实爱公马,胆敢为穿窬。
公言尔爱马,爱马亦丈夫。丈夫图出身,自贱终区区。
公首为我点,公手为我扶。扶我携我手,入帐开肴厨。
鹿角三棱觚,缥粉莲华壶。自饮并饮我,我心终危㥚。
帐外何所有,九䍐悬琅弧。帐中何所有,四柱蒙罽氀。
帐中亦有几,臂烛羊脂粗。帐中复有帐,方枕承华铺。
公醉齁齁眠,我立躬曲痀。诘朝赐马骑,左右从公趋。
趋向大帅门,陈告释我辜。与我守备衔,勉我宜慎持。
我身公生之,我身公之躯。不报非丈夫,爵禄还区区。
爵禄还区区,报公当何如?有贼罗卜藏,狡横当诛锄。
卜藏有其母,密函投降书。丹津与台吉,两酋联穹庐。
两酋狗彘心,但贪金玉珠。胸囊金玉珠,背插刀双鐻。
别公日月山,冲雾行咨且。冲雾三十里,血茧争砂䃴。
行抵贼母营,綦跱增嗟吁。固垒袤元墙,喋血纷妖鴸。
碧火弹蒺藜,触面皆杷欋。刁斗夹觱篥,似有清歌娱。
我手升厓猱,我足缘藤鼯。横可百尺溪,纵可千仞郛。
至此愁技穷,安能达重阇?不能达重阇,怯怯非丈夫。
怯怯非丈夫,性命还区区。踊跃重踊跃,一瞥投瓠𤬛。
窥帐见贼母,方面六十馀。头上鸡距冠,八钗垂珊瑚。
身上红锦袍,绣线缠芙蕖。蛮姬环天魔,高髻翩𦒘裾。
缇彀六七军,揭刃防夔魖。诘我来何为,稽拜陈嗫嚅。
我奉帅命来,不测匪所虞。大帅有谕言,我娘岂顽愚?
以娘贤德媰,以娘忠义媭。以娘识进退,以娘明赢输。
奉娘云雀毛,为饰軨猎车。与娘紫艾缨,为缘貂襜褕。
献娘山麝香,为爇沈燎垆。母目目二酋,二酋欷且歔。
有口犹戚施,有面犹籧篨。我掣背上刀,厉声喧烦挐。
𡽱嵲莎河峰,可以沈沮洳。三苗例刑窜,敢犯唐尧都。
待降何戚施?待降何籧篨?不降非丈夫,杀尔诚区区。
前骑吹笳芦,后骑调笙竽。左骄束丹牲,右骑絷元菟。
咨且十馀骑,母挟二酋俱。往叩将军前,稽拜陈嗫嚅。
枭馘悬大旗,閒道驰岷泸。火阱焦头啼,安辨罴与獳?
有鼍何逢逢,将军命我枹。有羊何觺觺,将军招我刳。
半月开昆崙,一朝驱槃瓠。将军告大帅,大帅噫而愉。
谓我非伛侏,谓我诚丈夫。爵禄宁区区,荣尔当何如!
稽拜大帅前,待陈还嗫嚅。已保首领全,已活骸骨枯。
只愿生还乡,欢喜听吴歈。厚赐不敢辞,弃马还乘驴。
四野浩荡平,谁来禁我徂?去岁游陉州,今岁行中都。
中都劫贼薮,非我尔其殂。尔亦军帅客,尔亦真丈夫。
山身同一门,生尔真区区。犨麋两恶少,横脑巾髹涂。
适从百梯关,联臂鞭的卢。系鞭向北槽,宿舍西厢租。
铁担三百觔,犀利摧刀鈇。意将攫尔金,且复劙尔膜。
侥倖逢我来,使尔魂重苏。担已屈作环,禁马类槽猪。
两贼已远逃,强胆均戢除。两马偕妇骑,明当别有图。
身愁与人奴,名恐与人污。异日天壤逢,尔但马僧呼。
客闻马僧言,稽拜陈嗫嚅。我客真丈夫,生我宁区区。
生我非区区,报客当何如?肥肉客所赐,良酒客所储。
酒良兼肉肥,析粟还烹蔬。奉僧上座上,两客交承盂。
僧妇依并肩,长袖垂缯繻。眨眼杯心鸿,仰首抽属镂。
属镂一以挥,败柳𢦤根株。河云浩莽莽,天色相模糊。
万里通掌中,西陕东番禺。南闽北燕赵,清界无罞䍢。
劝客前路行,善保千金躯。客行僧亦行,瀚海空鹥凫。
至今峨嵋坡,不复栽萑蒲。
姚燮(1805—1864)晚清文学家、画家。字梅伯,号复庄,又号大梅山民、上湖生、某伯、大某山民、复翁、复道人、野桥、东海生等,浙江镇海(今宁波北仑)人。道光举人,以著作教授终身。治学广涉经史、地理、释道、戏曲、小说。工诗画,尤善人物、梅花。著有《今乐考证》、《大梅山馆集》、《疏影楼词》。
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,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。夫强秦之暴亟矣,今悉兵以临赵,赵必亡。赵,魏之障也。赵亡,则魏且为之后。赵、魏,又楚、燕、齐诸国之障也,赵、魏亡,则楚、燕、齐诸国为之后。天下之势,未有岌岌于此者也。故救赵者,亦以救魏;救一国者,亦以救六国也。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,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,夫奚不可者?
然则信陵果无罪乎?曰:又不然也。余所诛者,信陵君之心也。
信陵一公子耳,魏固有王也。赵不请救于王,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,是赵知有信陵,不知有王也。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,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,欲急救赵,是信陵知有婚姻,不知有王也。其窃符也,非为魏也,非为六国也,为赵焉耳。非为赵也,为一平原君耳。使祸不在赵,而在他国,则虽撤魏之障,撤六国之障,信陵亦必不救。使赵无平原,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,虽赵亡,信陵亦必不救。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,不能当一平原公子,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,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。幸而战胜,可也,不幸战不胜,为虏于秦,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,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。
夫窃符之计,盖出于侯生,而如姬成之也。侯生教公子以窃符,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,是二人亦知有信陵,不知有王也。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,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,不听,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,王必悟矣。侯生为信陵计,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,不听,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,王亦必悟矣。如姬有意于报信陵,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,不听,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,王亦必悟矣。如此,则信陵君不负魏,亦不负赵;二人不负王,亦不负信陵君。何为计不出此?信陵知有婚姻之赵,不知有王。内则幸姬,外则邻国,贱则夷门野人,又皆知有公子,不知有王。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。
呜呼!自世之衰,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,有重相而无威君,有私仇而无义愤,如秦人知有穰侯,不知有秦王,虞卿知有布衣之交,不知有赵王,盖君若赘旒久矣。由此言之,信陵之罪,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。其为魏也,为六国也,纵窃符犹可。其为赵也,为一亲戚也,纵求符于王,而公然得之,亦罪也。
虽然,魏王亦不得无罪也。兵符藏于卧内,信陵亦安得窃之?信陵不忌魏王,而径请之如姬,其素窥魏王之疏也;如姬不忌魏王,而敢于窃符,其素恃魏王之宠也。木朽而蛀生之矣。古者人君持权于上,而内外莫敢不肃。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?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?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?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?履霜之渐,岂一朝一夕也哉!由此言之,不特众人不知有王,王亦自为赘旒也。
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,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。《春秋》书葬原仲、翚帅师。嗟夫!圣人之为虑深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