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郁山上松,呀呀林中乌。松有荫孙枝,乌非反哺雏。
我生堕地时,太婆七十五。明年阿弟生,弟兄日争乳。
太婆向母怀,伸手抱儿去。从此不离开,一日百摩抚。
亲手裁绕罗,为儿制衣裳。糖霜和面雪,为儿作餦餭。
发乱为梳头,脚腻为暖汤。东市买脂粉,靧面日生香。
头上盘云髻,耳后明月珰。红裙绛罗襦,事事女儿妆。
牙牙初学语,教诵《月光光》。一读一背诵,清如新炙簧。
三岁甫学步,送儿上学堂。知儿故畏怯,戒师莫严庄。
将出牵衣送,未归踦闾望。问讯日百回,赤足足奔忙。
春秋多佳日,亲戚尽团聚。双手擎掌珠,百口百称誉。
我家七十人,诸子爱渠祖。诸妇爱渠娘,诸孙爱渠父。
因裙便惜带,将缣难比素。老人性偏爱,不顾人笑侮。
邻里向我笑,老人爱不差。果然好相貌,艳艳如莲花。
诸母背我骂,健犊行破车。上树不停脚,偷芋信手爬。
昨日探鹊巢,一跌败两牙。噀血喷满壁,盘礴画龙蛇。
兄妹昵我言,向婆乞金钱。真倾紫荷囊,滚地金铃圆。
爷娘附我耳,幼婆要加餐。金盘脍鲤鱼,果为儿下咽。
伯叔牵我手,心知不相干。故故摩儿顶,要图老人欢。
儿年九岁时,阿爷报登科。剑儿大父傍,一语三摩挲。
此儿生属猴,聪明较猴多。雏鸡比老鸡,异时知如何?
我病又老耄,情知不坚牢。风吹儿不长,那见儿扶摇。
待儿胜冠时,看儿能夺标。他年上我墓,相携著宫袍。
前行张罗伞,后行鸣鼓箫。猪鸡与花果,一一分肩挑。
爆竹响墓背,墓前纸钱烧。手捧紫泥封,云是夫人诰。
子孙共罗拜,焚香向神告。儿今幸胜贵,颇如母所料。
世言鬼无知,我定开口笑。大父回顾儿,此言儿熟记。
一年记一年,儿齿加长矣。儿是孩提心,那知太婆事。
但就儿所见,依稀记一二。太婆每出人,笼东拄一杖。
后来杖挂壁,时见垂帷帐。夜夜携儿眠,呼娘搔背䖹。
展转千挞腰,殷殷春雷响。佛前灯尚明,窗隙见月上。
大父搴帘来,欢笑时鼓掌。琐屑及乡邻,讥诃到官长。
每将野人语,眩作鬼魅状。太婆悄不应,便知婆欲睡。
户枢徐徐关,移踵车轮曳。明朝阿娘来,奉匜为盥洗。
欲饭爷捧盘,欲羹娘进匕。大父出迎医,覼缕讲脉理。
咀嚼分尝药,斟酌共量水。自儿有知识,日日见此事。
几年举场忙,几年绝域使。忽忽三十年,光阴迅弹指。
今日来拜墓,儿既须满嘴。儿今年四十,大父七十九。
所喜颇聪强,容颜类如旧。周山看松柏,不要携杖走。
拜跪不须扶,未觉躬伛偻。挂珠碧霞犀,犹是母所授。
绣补炫锦鸡,新自粤西购。一手搴颔髭,一手振袍袖。
打鼓唱迎神,红毡齐泥首。上头艺红香,中间酌黄酒。
青箬苞黍粽,紫丝络莲藕。大父在前跪,诸孙跪在后。
森森排竹笋,依依伏杨柳。新妇外曾孙,是婆定昏媾。
阿端年始冠,昨年已取妇。随兄擎腰扇,阿和亦十五。
长樛次当孙,此皆我儿女。青青秀才衣,两弟名谁某。
少者新簪花,捧觞前拜手。次第别后先,提抱集贱幼。
一家尽偕来,只恨不见母。母在婆最怜,刻不离左右。
今日母魂灵,得依太婆否?树静风不停,草长春不留。
世人尽痴心,乞年拜北斗。百年那可求,所愿得中寿。
谓儿报婆恩,此事难开口。求母如婆年,儿亦奉养久。
儿今便有孙,不得母爱怜。爱怜尚不得,那论贤不贤。
上羡大父福,下伤吾母年。吁嗟无母人,悠悠者苍天!
黄遵宪(1848年4月27日~1905年3月28日)晚清诗人,外交家、政治家、教育家。字公度,别号人境庐主人,汉族客家人,广东省梅州人,光绪二年举人,历充师日参赞、旧金山总领事、驻英参赞、新加坡总领事,戊戌变法期间署湖南按察使,助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。工诗,喜以新事物熔铸入诗,有“诗界革新导师”之称。黄遵宪有《人镜庐诗草》、《日本国志》、《日本杂事诗》。被誉为“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”。
河南乐羊子之妻者,不知何氏之女也。
羊子尝行路,得遗金一饼,还以与妻。妻曰:“妾闻志士不饮‘ 盗泉’之水,廉者不受嗟来之食,况拾遗求利,以污其行乎!”羊子大惭,乃捐金于野,而远寻师学。
一年来归,妻跪问其故,羊子曰:“久行怀思,无它异也。”妻乃引刀趋机而言曰:“此织生自蚕茧,成于机杼。一丝而累,以至于寸,累寸不已,遂成丈匹。今若断斯织也,则捐失成功,稽废时日。夫子积学,当‘日知其所亡’,以就懿德;若中道而归,何异断斯织乎?”羊子感其言,复还终业,遂七年不返。
尝有它舍鸡谬入园中,姑盗杀而食之,妻对鸡不餐而泣。姑怪问其故。妻曰:“自伤居贫,使食有它肉。”姑竟弃之。后盗欲有犯妻者,乃先劫其姑。妻闻,操刀而出。盗人曰:“释汝刀从我者可全,不从我者,则杀汝姑。”妻仰天而叹,举刀刎颈而死。盗亦不杀其姑。太守闻之,即捕杀贼盗,而赐妻缣帛,以礼葬之,号曰“贞义”。
君子可以寓意于物,而不可以留意于物。寓意于物,虽微物足以为乐,虽尤物不足以为病。留意于物,虽微物足以为病,虽尤物不足以为乐。老子曰: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,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。”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,亦聊以寓意焉耳。刘备之雄才也,而好结髦。嵇康之达也,而好锻炼。阮孚之放也,而好蜡屐。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,而乐之终身不厌。
凡物之可喜,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,莫若书与画。然至其留意而不释,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。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,宋孝武、王僧虔至以此相忌,桓玄之走舸,王涯之复壁,皆以儿戏害其国凶此身。此留意之祸也。
始吾少时,尝好此二者,家之所有,惟恐其失之,人之所有,惟恐其不吾予也。既而自笑曰:吾薄富贵而厚于书,轻死生而重于画,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?自是不复好。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,然为人取去,亦不复惜也。譬之烟云之过眼,百鸟之感耳,岂不欣然接之,然去而不复念也。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。
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,而其被服礼义,学问诗书,常与寒士角。平居攘去膏粱,屏远声色,而从事于书画,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,以蓄其所有,而求文以为记。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,故以是告之,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。
熙宁十年七月二十日记。